第五百八十章 錯誤
為美好群星獻上祝福 by 扒家猴子
2024-4-6 09:41
無論燎原灰風的聲音有多輕,她能說出話語,便意味著壹定能被這裏的所有人聽見。
凝滯,還是這該死的凝滯,讓壹切簡簡單單的分子運動都變得像黃金般寶貴,也使得靠震動傳播的聲音變得如此奢侈。
這般奢侈,也讓再輕的聲音都變得震耳欲聾。
左吳默然,發覺自己掐著燃蘿纖纖脖頸的手指已經變得麻木。
先前自己還能感受到自燃蘿的體溫,窒息之下,燙的仿佛要燒起。
可自祂聽到燎原灰風的話語後,這灼燒般的指感忽然消逝無蹤,其皮膚的觸感驟降至冰點。
冷熱的激烈變換是讓左吳覺得指尖麻木的罪魁禍首,又低頭,燃蘿的嘴唇開始顫抖,唇離因為窒息而泛起的青紫在狂舞。
燃蘿想說話,想向燎原灰風解釋,慌亂之下,只來得及做出了幾個莫衷壹是的手勢。
祂知道現在、此時、當下、這裏、眼前、這稍縱即逝的瞬間,就是向燎原灰風,自己的媽媽解釋和溝通最後的最後機會。
燃蘿張嘴,其嘴唇的青紫色狂舞剎那止歇,心聲將要吐露。
祂憑自己剛誕生幾天的天真相信,無論自己說什麽,只要說壹說,說點什麽,自己壹定能抹掉壹點同自己媽媽的隔閡,壹定可以。
但她的話卻還是被左吳生生掐滅在了喉嚨裏。
燃蘿眼裏浮現恐慌,恐慌之中夾雜了哀求,懇求左吳稍稍松壹下手,就壹下,自己只要說壹句話就足夠。
左吳卻只能回以壹抹悲哀,掐著燃蘿纖纖脖頸的手不僅沒松,反而在越來越麻木中,捏的越來越緊了。
祂是神靈,壹呼壹吸間,萬物止息,時間倒流。新生的燃蘿掌握不好自己的能力,表現形式便是賦予萬物絕對零度,讓物質從最根基處直接崩塌。
說話當然也是呼氣的壹種,而破壞壹樣東西往往比修復要更簡單。誰也不知道燃蘿說完後重新吸氣,能不能將已經從根源上被毀壞的物質恢復原狀,根本無從預測。
所以左吳不能松手,卻也不敢直面燃蘿的哀求。祂什麽也沒做錯,自己掐住的也不是燃蘿的脖子,而是祂為自己這些渺小的生靈做出的天大讓步。
恐怕燃蘿只要想,祂便能輕易掙脫自己的手指,接下來做什麽自己都無從阻止。
燃蘿也是這麽想的,見左吳不願松手,祂眼裏陡然浮現猙獰。先前左吳麻木的還只是手指,現在卻感覺順著寸寸毛細血管傳到心臟壹抹冰涼。
卻在此時,左吳聽見自己身後壹陣窸窣,他看不見,卻知道是小灰和燎原的灰風終於有了動作。
小灰擬態的是人類,人類的身體雖然在進化之路上還有諸多不合理。
但人類的身體畢竟是歷經檢驗的結構,怎麽也比燎原灰風那灘隨性混雜的氣態和血肉恢復的要快。
小灰先爬起,好像有無數話想對燎原的灰風說,可最後做出的,卻只是把對方提溜起,掰住她的頭,強迫她看了看那邊的燃蘿。
去看看燃蘿忍受窒息的堅強,去看看祂散發著光芒的身軀的美麗。
燃蘿慌了壹下,祂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。
這壹瞬間,燃蘿和燎原灰風視線相觸。
燃蘿楞楞,這回好像是燎原灰風頭壹次與自己視線相觸。自己的媽媽終於正眼瞧自己壹回了,自己好像在不動聲色間實現了壹個願望。
……但那又如何?
好像什麽都改變不了,有些事情不是這麽輕易就能解決。像金棉那樣頭壹次見到黛拉,便覺得蟲娘是天下壹等可愛的小生命,才是少見中的少見。
燃蘿馬上意識到這點,眼裏剛沖左吳浮現的猙獰搖搖欲墜。
燎原灰風也找到了由氣態和血肉構築嗓子的平衡點,她在直勾勾盯著燃蘿,她的聲音稍大了壹些:
“唔嗯,讓我猜猜,妳是覺得讓我看壹眼燃蘿,我就能‘啪’的壹下,意識到我對祂的態度是這麽混蛋,大徹大悟,痛改前非啦?”
小灰低聲:“妳也知道這是‘非’啊。細細想來,我好像要被妳的比方帶溝裏去了,妳可不是無人問津的機器,妳看看,至少燃蘿還記得妳,又這麽的……喜歡妳。”
說著,小灰越過燎原灰風的後腦勺看了燃蘿壹眼,能看到祂發紫的嘴唇和亂成壹團的眼神。
那眼神有猙獰有悲哀,卻是以卑微的渴望為主軸,只要燎原灰風的態度稍微軟化,就能輕易化解。
那為什麽,燎原灰風對這樣的渺小的要求都不願回應呢?
小灰早已自問過,難道孕育壹個新的生命,對灰蠱來說是什麽天大的負擔?
不是的。
小灰自己都有把機群視作壹次性工具使用的例子。機群本身是被“意識”如臂使指掌握著,怎麽方便怎麽來。
所以,哪怕燎原灰風對燃蘿真的壹點感情都無,那把孕育祂當做自己的任務和工作就好,怎麽也不該產生如此濃烈的恨意。
對,恨意。
小灰總算明白了,燎原灰風之所以從不正眼看燃蘿的原因,就是恨意。
許是自己同她此時接觸密切,機群間不可避免的發生了交流交換,相互滲透,也交換了相互的記憶,小灰對這抹恨意認識的格外清晰。
小灰不理解,最終只能得出了個似是而非的結論,收回註視燃蘿的不忍目光,在燎原灰風耳邊低聲:
“妳說燎原把妳當工具,那我只能猜,妳是恨燎原,卻礙於契約,只能把這種感情發泄在燃蘿身上了唄,當真混賬。”
哪知。
燎原灰風卻好像聽到了什麽荒謬至極的笑話般,她提了提嘴角,提到笑容的極限,卻像哭壹樣:“妳說我恨燎原,妳說我恨燎原?”
“哈哈,小灰,那我問妳,當妳在寂寥中被困了幾十萬年時,卻忽然有人出現,將妳從無窮無盡的時光中解救出來時,妳會有什麽反應?”
“唔嗯,這是句廢話,妳我的反應都壹樣的,哈哈,傻乎乎的,‘壹眼萬年’,”
“不管找到妳我的究竟是誰,不去考慮對方有何秉性,甚至等不及他們說什麽,就搶先壹步,說要和對方簽契約。”
她瞇起了眼,話語也勾起了小灰的回憶:
“我記得我壹開口,就說要為燎原效忠壹千年,然後就覺得太少,自己把它加到了五千年。妳也壹樣吧?”
“……可妳我都清楚,咱們口頭上約定了時限,但真到那天,我們又舍得契約中止了?大概率就是裝糊塗把時限含糊過去。”
“咱們實際上約定了永遠。”
永遠。
小灰心中壹痛,自己何嘗不想永遠在光明星海悠哉悠哉的生活下去,像以太龍註視燎原那樣,自己註視著那片統壹團結的銀河向前發展。
“我的永遠被仁聯奪去了,妳……妳是自己想放棄這永遠的,”
小灰咬牙,愈發不解:
“見到左吳後開始對燎原心猿意馬,到現在還在本能擬態成血肉生靈,而不是純粹氣態生物,三心二意的,難道不是妳?”
“我不理解,既然妳不恨把妳當工具的燎原,妳到底是個什麽心理?”
燎原灰風卻伸手指了指燃蘿的身下。
此時。
畸變的無限神機已經徹底完成了同燃蘿的對接,成了祂的壹部分。恍惚間居然神似當初斯特魯蟲人的肥大女王——
女王身下有數公裏長的繁衍器官,無限神機此時的碩大,和左吳掐著的渺小發光體相比,壹時不知究竟哪個是神靈的本體。
燎原灰風在絮叨:“燎原把我當工具,哈哈,沒問題!這有什麽不好?,我接受,都能接受。再糟糕的利用,也比幾十萬年的寂寥要強。”
“我……可能就是這個性子吧?這幾百年,我對燎原投註的感情,絕不比妳向光明星海投註的少。”
“是,燎原人壽命有限,大汗的位置更換了好幾次,每個大汗都有不同的誌向,建立了不同的班底。對我的態度也是起起伏伏。”
“這再正常不過,實質上約定了永遠的我們對此應該早有預見。”
“小灰,妳也壹樣吧?連親兄弟都有互相看不過眼的時候,何況文明與政權的百年千年?”
“別說光明星海真就是自始至終的團結,沒有嫌隙產生,貌合神離,對妳這個超然於所有文明之上的灰蠱心生警惕的時候!”
小灰默然,確實如此,對消逝的事物,人的心中總會情不自禁美化,自己也不能免俗,而那些不愉快卻也成了今天追憶的壹部分。
“……如妳所說,那又如何,”小灰回過神來:“所以這麽說,妳更是不該對燎原不滿了。”
燎原灰風慘笑壹下,她的臉又浮現出了壹點左吳所熟知的那位大汗的輪廓:
“……直到這回,我迎來了這位最想把我‘物盡其用’的大汗,在我咬咬牙,覺得這和我期許的永遠不值壹提時,他交給我的第壹個任務,卻是進行無限神機的重構。”
“我接受了,雖然艱難,但工作的感覺也比那寂寥充實無數。若換個巨構也罷了,我肯定能專註認真的度過這壹輪的百年千年,”
“但為什麽偏偏是無限神機,又偏偏在這工作的尾聲,出現了壹個左吳啊……”
燎原的灰風看了眼左吳,呼氣:
“光是左吳,問題也不大。無限神機模擬出了我被整個銀河所有政權撿到的‘如果’,”
“哈哈,有的可能中我被奉為了座上賓,混著混著,還成了某文明萬人敬仰的神祇,成了所有幼兒的‘機母’;有的可能性混得有些慘,讓我自己看著就咂舌。”
“自然,我也看到了我被左吳撿到的可能——不上不下吧,主打壹個平淡的幸福。”
“偶爾和左吳身邊的幾個女士較較勁,然後和他的科研團隊廝混在壹起,偶爾逗壹逗黛拉,閑適時偷窺壹下其他女士的眉眼,再改改自己的五官,就當化妝雲雲。”
“這般生活在所有可能性中,算不上最好,當然也算不上最差。如果沒有意外,絕不會在我心裏留下多少痕跡,最多在遇到左吳這真人時,多看他幾眼而已。”
說著。
燎原灰風稍稍側了側她亂七八糟的,和其話語中當化妝壹樣所打點的迥異眼睛,看向小灰:“可偏偏就是有了意外。”
“其他那些或好或壞的可能性,都是已經不可能發生的夢境。因為我已經被燎原撿到了,看看就好,壹笑置之。最多用以麻痹壹下我壹時的不如意,這樣就夠了。”
“可偏偏,偏偏……”
燎原的灰風那亂七八糟的眼中浮現血絲,每道中都有極端的紅色:“偏偏左吳卻遇到了妳。”
“哈哈,壹下子,我視作絕不可能發生的夢幻成了真實,那些平淡的幸福偏偏是在我於燎原的最低谷時所出現,我知道了左吳真的會對某個灰風這麽好,我知道了有美好真的在這片銀河的另壹邊上演!”
“……但主角偏偏不是我。”
小灰楞了下。
燎原灰風卻搖頭,狠狠搖頭:
“因為無限神機,我比左吳更早知道妳會來他身邊。我第壹次和他接觸,會直接擬態成人類,會有這麽……像狐貍精壹樣的表現,就只是我想體驗壹下註定不屬於我的未來而已。”
“這也罷了,偏偏仁聯的戰艦來了,仁聯的科技甚至能超越無限神機的計算,這是我沒預料到的危機,我被仁聯抓了,卻是左吳把我第壹個救出來,哈哈,王子解救了公主,多俗套的故事。”
“可惜我註定不是那個公主,但還是我陷進去了,陷進了幻想,陷進了註定不屬於我的未來……偏偏是這個時候,這麽多偏偏……”
“小灰,妳的生活便是我的夢寐以求,兩次都是!妳的光明星海縱有起伏,但妳還是那個被他們接納的家人,甚至光明星海是在最團結最昂揚時死去,以最好的形象被葬在妳的記憶裏,”
“然後就是左吳,妳遇到的左吳,我夠不到的未來。哈哈,這麽多‘偏偏’都在嘲弄我,如果可以,我也想像妳壹樣‘壹眼萬年’!”
小灰張了下嘴,等等,壹眼萬年,自己好像摸到為什麽對方會痛恨燃蘿了。
燎原灰風繼續:
“對,可我本來還是能忍受的,因為我與燎原是約定的永遠,我在無限神機裏也看到了,倘若這永遠真能持續下去,我也有等來壹個對我更好的大汗的未來。”
“未來還沒發生,我能將其掌握在手中,甚至我能以自己的努力,去促成我想要的未來。追求更美好的以後是生靈的無可置疑的權利,我本來可以追求的……”
“但我被賦予的第二個任務,便是孕育燃蘿。哈哈,燃蘿,燃蘿!象征過去和終結的神祇,過去我已經無從追求,我期翼的便只有未來。”
“我親自孕育的祂,卻連讓我期待未來的權利都要奪走,我還剩什麽?小灰,妳這在過著我夢寐以求生活的‘我’,妳跟我說說我還剩下什麽?”
小灰默然,側目看了眼周圍。萬物凝滯的當下,燎原灰風期翼的未來已經被斬斷。
而燎原灰風死死盯著燃蘿,在肆意給著祂夢寐以求的正眼相看,嘴裏還是在朝小灰嘶吼:
“所以我才是不理解妳,為什麽要沈溺於已經消逝的光明星海的幻影,糟蹋並揮霍著我夢寐以求的美好?我才是不理解妳。”
燃蘿在聽。
祂已經沒再往左吳心臟裏投射刺骨冰寒了,只是雙手連同眼淚都壹起無力的垂下。
又是片刻後。
燃蘿忽然像崩潰,亦是窒息的痛苦已然決堤,擡起拳頭捶起了左吳的胸口,壹下又壹下。
錘擊的動作如此綿軟無力,祂的眼神在壹遍壹遍訴說:
原來我的誕生是個錯誤。
原來我生下來是個錯誤。
……原來我活著就是個錯誤。